2017年8月17日,星期四,阴天。
初秋,燥热仍炽,这是个阴霾不醒的上午。
一件焦急的赡养案前几天摆上案头。说焦急,是因原告情况特殊,等不起:双目失明的张老太太现年88岁,近期健康每况愈下,卧床不起,大小便失禁,生活完全不能自理,需要人全天不间断陪护。风烛残年,生命的变数渐趋平静,在耄耋老人的脑海中,一定还浮现着很久以前七子女萦绕膝前的欢快场景,而如今,作为被告的两儿五女却为了如何照顾老人对簿公堂。
两儿五女来自周围六个村庄,直接涉及到几十口的生活,向刘向曹,闲言碎语,免不了一时议论刷屏。
办公室刚坐定,次子与四个姐妹鱼贯而入,次子举着一张发黄的纸,高声说:“你们先看看这协议,问问他(指长子)这算数不算?”
是一张不规范的协议书,大致内容是说兄弟二人每人各养父母一人,长子养母,次子养父(已过世)。
“你父亲是你养老的吗?”我问。
“当然是我养老送终的!”次子说,底气十足。
长子进来了,一面笑着坐在一旁的沙发上,就差大姐了,也是子女中的老大,电话中说是其丈夫住院,来不了。
“你们母亲来不了,长子为其代理。这基本上都齐了,开始说事吧!”面对着一圈六个人(其中二姐还带着自己的未成年小孙女,说是没人看管),我先主持开头。
“等等,先问他这算数不算!”次子看着我手里的那张发黄的协议,坚决地说,好像这是各种谈判的前提。
没办法,我举起协议看长子:“这个,协议。”
“不承认,不算数!”长子立刻收了脸上的笑,斩钉截铁地说。
“为啥不算数?不是你签的字?”次子情绪激动,身子挪了挪,像要站起来。
伴随着双方铿锵决绝的语气,兄弟间的矛盾一下摊开,气氛陡然紧张。
我赶忙圆场,讲大道理岔开话题,然后对长子说:“说到底目前就是个如何养老娘的事儿,你先谈谈你的想法。”
“俺大姐不来咋说?以前啥事都是她说了算,现在倒不来了?”长子气呼呼地说,回头又瞥了一眼出去哄哭闹孙女的二姐嘟囔道:“领个小孩来说事儿,不知啥重要?”
说到大姐,我面对女儿们试探说:“你们对照顾母亲啥意见?”
五姐嘴快,极具代表性地说:“不是我们不养,是义务不均,另外我们当闺女的也担心拉走送不回啊!”
经了解,1、兄弟二人早年协议每人照顾一个老人,但父亲却在数年前因病突然去世,所尽义务比较简单;现在母亲已年近90,双目失明,瘫痪在床,需人全天照顾,成了头等大事,且义务似无尽头。目前母亲在长子家,长子不胜其累。2、大姐是老大,平常在家务事中比较强势,但母亲卧床后尽义务却不多,引起大家普遍不满。刚经电话征求意见,其表示今天丈夫有病住院不能到庭,但明确表示在照顾母亲问题上既不同意陪护也不同意出钱,原因很多;3、二姐也总以看孙女等杂事多为由规避责任,尤以长子腹诽甚多;4、三姐的丈夫瘫痪多年,公公年高也需其照顾,加上三姐自身能力也不足,生活十分困难,大家都能理解;5、四姐表现最好,五姐随大溜;6、七子女前时也曾各靠自觉把母亲接到各自家中赡养几天,但因有人不自觉和琐碎不断的矛盾,常发生老人无处可送的局面(类似戏剧《墙头记》)。
了解了基本案情,分析解决方案。此案说大,人多嘴杂,陈年旧帐,矛盾交织,大部分赡养案是针对一人的多,本案矛盾错综复杂,多人多处。此案说小,也只是个赡养老人的家事问题,如能解决,大家都相安无事。但无论大小,老人风烛残年,不可一日无人照看,此案解决之急毋庸置疑。
考虑到原有兄弟间的协议、老人现在长子家居住的现状,以及老人叶落归根的意识和当地实际赡养风俗,决定先从长子身上找突破口。接下来是我与长子的对话。
“你同意不同意赡养母亲?”
“当然同意。”
“你同意不同意你母亲在你家居住?”
“我也没有不同意。”
“你母亲百年后的后事咋办?”
“百事后事费用都归我,不用别人管。”
长子同意母亲在其家居住,且全部操办母亲百年后事,等于解决了问题的一半,至少是我所担心问题的一半,现只剩下如何照看老人了,凭经验,我看到了解决全部问题的曙光。于是整顿下情绪,趁着一时安静很严肃地对满屋子人说:
“刚才听了大家各自的陈述,其实也没什么深仇大恨,只是互相缺乏沟通。现长子一人担住了老人居住和后事问题,首先应为其点赞。现就剩如何轮流照顾老人的问题了,既然大家都不愿先说具体方案,我就说个法,如差不多,希望大家能够接受,今天就把问题解决了:刚给大姐通电话,现把内容通报给大家,她明确不同意照看和出钱,故我建议把她撇开,由你们六个按长幼顺序轮流到长子家照看母亲,每人五天,基本上正好一个月轮一次。同意否?”
“三姐轮不了,她情况特殊。”我满以为方案圆满,大家会不说啥,没想四姐立刻接起话。
“对,忘了,三姐困难,把她也撇开,剩下五个人,每人六天。同意否?”四姐的话是出于对三姐的同情,也多少代表着子女间的“民意”,我察言观色,直接又除下一人。
“大姐不照顾,合法吗?”长子试探着问,显然有些怕吃亏。
“大姐没来,但态度坚决,理由是自己以前尽义务多等等,现为尽快解决矛盾,只要你们几个同意承担照顾母亲义务,也没啥不合法,人家一个子女的不也要照顾老人吗?”我这样一说,刚受过表扬的长子不吭声了。
“这我不同意,我也照顾不了。”没想到次子也有意见,声音仍然很高。
气氛一下又僵持住了,还有些骚动,从大家脸上看:我刚才的建议方案泡汤了。
对这个一说话气氛就紧张的次子,我真也是服了,在大家期盼的目光下,我直逼着他问:
“请重复下,你刚才说个啥?”
“我照顾不了。”次子声音低多了。
“啪”地拍了下桌子,我声色俱厉道:
“好,把你也撇开!还有谁不同意照顾?现在举手声明有效,我要看看你们七个子女中能剩下几个愿意照顾的?”
大家肯定都被突如其来的声音震住了,会议室一时鸦雀无声。
迟了好一会儿,传来次子怯生生的声音:
“我是不同意去哥家(长子)照顾。”
子女之间有矛盾,不愿意登门也正常,早说清楚呀你?
“老人行动不便,以长子家居住为主,但结合实际情况,也可以接走赡养,不直接照顾的还可以出钱。”立即给次子铺了个台阶。
“我出钱。”次子说。
“出多少?”我紧跟。
“出1000。”次子有点慌乱,也不知经考虑了没有。
我面朝长子,问:“你是否同意以1000元为报酬多照顾母亲几天?”
“同意。”长子今天真要好人做到底了,竟然没有针锋相对,而是同意!
这句“同意”,既代表原告也代表他自己,也最终奠定了案结事了的基础。
在接近中午12时30分时,终于达成一致意见:1、老人在长子家居住生活,其生活、医疗费用由长子负担;2、从2017年8月19日起,由二姐、长子、四姐、次子、五姐每人六天依次轮流全天陪护,其中轮到次子陪护的六天由长子负责陪护,作为对价,次子应每次支付长子1000元;3、老人百年后的所有花费由长子负担;4、老人自愿放弃对大姐、三姐的诉讼请求。
最后,在场的子女虽未尽释前嫌,但毕竟为赡养母亲的事达成了一致,大家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。
吃饭时已过了中午,天有些放晴,还有点微风,感觉不那么燥热了,也似乎看到了一位双目失明老太太有些舒张的脸。